编者按:在这本书中,作者写了他的家族史:沙迪德是一个无法安身立命的家族,从沙迪德的祖母那一代开始就开始背井离乡,远赴大洋彼岸。当他们想到“家”,根源或地方意义的“家”,总是想到位于黎巴嫩马佳永的房子,它代表一份永不褪色的身份认同。这两年间的记述,串起了沙迪德个人的经历和回忆、整个家族从黎巴嫩到美国的离散迁移史,以及中东的百年失落与命运。安东尼·沙迪德(1968-2012),黎巴嫩裔美国记者,曾任职美联社、《纽约时报》《波士顿环球报》和《华盛顿邮报》,长期驻派中东,2004和2010年凭伊拉克战争报道,两度获得普利策国际报道奖。2002年在约旦河西岸报道时被射伤肩膀和脊柱,2011年因报道利比亚独裁统治遭政府军扣留,2012年叙利亚内战期间,因气喘病发作身亡。 有些苦难无法以文字来报道。对我而言,受苦似乎已是家常便饭。身为一位中东事务记者,我报道的是战争、战争的幸存者与死难者,以及许多既是幸存者又是死难者的人物。在黎巴嫩南部的村镇卡纳,某一天上午,以色列的炸弹找到了牺牲品。我们看到的死难者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环顾四周。原本安静的早晨被撕裂开来,一段时间之后,卡纳的声音与故事、盘与碗、信函与文字,还有它的历史,全都灰飞烟灭。推土机驶过去,清除人们残存的生活痕迹:一袋洋葱、一罐豆子、一张染血的蓝色床垫、一个茶壶、一帧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即将成年,模样不太自在。 慢一点,慢一点。这请求不断在我脑海出现,当时我正在寻找一些细微但意味深长的事物,准备再为《华盛顿邮报》写一篇报道。我闻到雪松与松树的芳香,非常清新,让人精神一振,仿佛象征更新的承诺。后来我才发现,当地原有的雪松与松树,已经在几个小时之前遭到摧毁。 来到卡纳,只见一道又一道铁丝网,闲置在一处看似街道的地方。有些黎巴嫩人相信,耶稣就是在这个遍布葡萄园、橄榄树与无花果树林的地方,施行把水变成酒的神迹。然而当我在那个夏日来到卡纳,可能有百年历史的橄榄树多瘤多节的树干被劈开来,像牙签一样。一辆雪佛兰老爷车被爆炸的威力抛出来,后窗露出一截破旧的波斯地毯。一头驴子发出嘶鸣,以色列军方的炮击又在远方隆隆响起,吓得一只猫冲过瓦砾堆。过了些许时刻,一位救援人员从废墟中现身,微微弓起背,怀中抱着一个才一岁大的婴儿,名叫阿巴斯·哈辛姆,卡纳炮击事件的第二十七位罹难者,绿色围兜前方悬着一个蓝色的奶嘴,前额上有一大片瘀伤,舌头从嘴巴疲软无力地垂下。他的身体后方放了一本《天堂之钥》,书页的边边角角已经烧焦。 大部分的死者都满布尘土或瓦砾,但还留下全尸,因此保持着最后的姿态:一只手臂高高举起呼救;一名老汉拉起裤子;十二岁的胡赛因·哈辛姆如胎儿般蜷缩,嘴巴似乎呕出泥土。穆罕默德·查尔胡布坐在地上,右手骨折;他的妻子哈蒂雅与母亲哈丝娜都死了,两个分别为十二岁与两岁的女儿赫拉与莎赫哈死了,三个分别只有十岁、九岁与七岁的儿子阿里、亚希亚与阿塞姆也死了。查尔胡布膝下全虚,悲从中来:“我原本还希望,上天至少会留一个孩子给我。” 战争再度登堂入室来到黎巴嫩。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黎巴嫩对战争比对和平更熟悉。我连续十八天报道以色列最近发动的攻击,和几位同行合作,追踪这场自1982年以来死伤最惨烈、破坏最严重的战事;以色列在1982年入侵黎巴嫩,占领黎南长达十八年。这一回,先是黎巴嫩什叶派穆斯林军事组织真主党渗透以色列重兵防守的边界,在伏击中杀害三名以军士兵,俘虏两人。以色列大举报复,发动完全不成比例的反击,连续三十三天重兵压境,彻底摧毁一座又一座村庄,至少造成一千一百人死亡,其中大部分是平民。以军的“驰车式”主力战车长驱直入;无人驾驶的飞机在空中盘旋,如昆虫般嗡嗡作响。以军使用的武器主要来自美国:F16战斗机、阿帕契攻击直升机、麻雀飞弹、响尾蛇飞弹,还有借由集束炸弹留下的四百万枚小型炸弹,它们像播种一样撒在土地上,战争结束许久之后,仍然可以杀人伤人。 我的团队挥别卡纳时,我只希望一路顺风,踏上蜿蜒的道路,快速通过丘陵地带与硝烟四起的绿野,逃之夭夭。我开着自己那部吉普切诺基老爷越野车驶向提尔,抵达当地再各奔东西。来到提尔,我注意到的并不是更多的死亡;虽然当地有八十六副脸孔躺在廉价的棺材中,让黎南炽热的阳光暴晒。最让我动容的是一排妇女,身穿黑衣,在场地的一角哀悼。气温越来越高,少数几位女子掀起面纱,小心翼翼地动作,仿佛生怕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可能扰乱这个世界。提尔的妇女并不畏缩,也不说话,更不要求旁人注意她们的哀伤。她们为众人服务,只要还有棺木等待入土,等待被送入巨大的墓穴,她们就不会离开。中东地区为人们上的第一课,就是沉默的意义。从这群妇女的沉默中,我们看到的是信仰。 我的沉默中有我的家族,从这场战争开打以来,我心中就一直挂念着他们。也许这是因为我的亲戚都是背井离乡之人,而我总是和他们匆匆告别。告别的时机最好是在凌晨,天光未亮,婴儿还没有开始啼哭,妻子还没有醒过来,印度班加罗尔的信用卡公司人员还没有打电话来要求入账。我宁可自己一句话都不说,快速离开。沉默总比相隔千万里的揣测来得好。一把抓起行李箱,注意出租车的车头灯是否出现,抽一根不该抽的烟。上路。 然而我最常前往的地区,当年曾令我悠然神往,如今却是风光不再。过去数十年来我所迷恋、挂念、悲悯的中东地区,已经消失无踪。第一次深入认识中东,是大学时期到耶路撒冷度过一整个夏天。后来我又去了许多次中东,前往苏丹濒红海的奥斯曼帝国边境据点萨瓦金,来到靠石油业发展起来的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横越沙漠,抵达也门首都萨那。我造访某个气氛奇幻的古镇,一间一间房子有如玩具,搭配彩色玻璃窗、白色石灰覆盖着奶油色的泥砖。我继续旅行,行经波斯湾沿岸碧蓝的海水,一个又一个现代化却虚幻的首都。特别让我动心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然而潜藏在万事万物之下的东西,一种对生活的态度:自在、优雅、没有多余的事物。任何事物只要让人感觉匆忙仓促、肤浅浮面、唯利是图、虚妄欺人,都会遭到排拒。这种生活态度的核心是一种悠长缓慢,让人们仔细考虑每一个选择的精神。人们相信,这样的精神显现在细小的事物与仪式之中,然而战争爆发,打乱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