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兴夫妇一样,吴军所在的这家生产休闲女鞋的工厂也是他年后新找到的。因为对行业熟悉,技术也熟练,吴军在今年2月刚复工时,成功地跟主管谈到了4000元每月的保底薪资,成为公司里仅有的10名享受此待遇的技术工之一。 虽是技术工,但这份工作不像听起来那么轻松。相比流水线上的工人主要做穿鞋带、垫鞋垫的工作,作为机台操作工,吴军需要完成包括开模、机头、压模、抽帮在内的一系列“体力活”。在吴军向《南方人物周刊》展示的一条工作视频中,他戴着一双改造过的劳保手套。手套原本是为了防止手指拉线时磨出血泡,但工人们为了干活方便,大都把指套的部分裁掉。 这4000元的“生活费”在一定程度上让吴军不像其他工人那般焦虑重重。租住在他家隔壁的一对54岁的湖北恩施籍夫妻就没那么幸运了。受湖北封城的影响,两人回到瑞安已是3月26日,那时原本工作的鞋厂已经停工,七日的隔离期结束后,再出来已无岗可寻,临时工也找不到。 除了降低工时、停工等措施,部分外贸企业为了自保选择裁员。 对公司下个月即将展开的裁员,46岁的胡杨早有预料。他是中山一家拥有5000名员工的服装厂的中层技工。该厂隶属于香港某知名服装制造集团,七八成的订单来自美国市场。“疫情还没开始时,年前的订单就已经排到了今年8月。后来因为客户取消或者推迟,5、6月的订单量已经掉到了平时的五分之一。” 让他对裁员早有预料的,还有兄弟工厂的遭遇。 不同于他所在的工厂还有部分去年下的订单,集团旗下两家位于东莞和中山的针织和内衣厂在3月已启动了第一轮裁员,裁员比例在百分之二三十,从工人到经理层,范围甚广。“上个月,我们公司年后招的大部分工人,也因为‘试用期不过’等原因被裁掉了。” 其实去年集团就有裁员,集团在南京的一家工厂关闭了,搬去了工价更低的柬埔寨,“中国做的是高档货,东南亚那边只能做些简单货。以我们洗水这行为例,中国员工一个月是1000美金,柬埔寨那边是130美金。” “如果你平时在混,可有可无,就要担心了。”胡杨所在的洗水开发部有200人,平日里会承担集团的牛仔梭织样板和支援海外洗水等工作。他自认技术过硬,“只要他们还做这个,就肯定会留下我。” “生产线和技能都是裁员会考虑的因素。”华安是浙江台州一家工厂外贸部的经理,该厂主要生产垫子类产品,同样瞄准欧美市场。 华安所在的工厂刚刚经历了一轮裁员,工人被裁掉近一半,仅剩下五六十人。他向《南方人物周刊》解释公司裁员的策略,“比如说我有50台机器,现在订单少了,我只要开30台就够了,那我们就会把这30条产线上部分技术不好的工人裁掉,把剩余20条产线上技术好的换过来。” 但华安也承认,目前的情况下,并非所有技术好的工人都能留下。“也有部分技术不错的员工,老板受订单所困,实在没法留,只能给他们提供1000元每月的带薪休假。如果你不给人家发钱,以后你又要用人了,这些熟练工是肯定不会回来的。” 3月27日,广州鹭江村,经营一家小型制衣厂的王国平夫妇在厂里午休。工厂已有十余名员工到岗,闲置两个月的机器次日将再 次运作 图/人民视觉 “我上有老下有小,不敢玩着” 浙江往南八百多公里的东莞,是华南重要的鞋业代工基地,曾有“世界每十双鞋就有一双来自东莞”的说法。 今年本应是汪华在东莞工作的第13年。汪华来自河南驻马店,曾在广州的一家皮包厂工作数月,因为担心工作环境对身体有伤害,在朋友的介绍下,他19岁时来到东莞,转行做鞋。 13年间,他仅仅换了两家工厂,最后这家他待了七年,直到今年的4月9日下午,主管将工人们召集起来,宣布工厂全体放假八个月,期间停薪留职。他将开会的画面录制了一个短视频上传到某网络平台,并配上了歌手张震岳的《再见》。截至4月29日晚10点半,这段12秒左右的短视频在该平台收获了25.6万个赞和2.6万条留言。 虽然主管告诉大家,员工宿舍还会继续提供给工人住宿,也会保留工龄,日后若返工,工人可以继续按照以前累计的工龄领取年终奖,但在汪华看来,未来变数难料,八个月的“停薪留职”,基本等同于“解散”。 从3月到4月,形势的变化让汪华有些目不暇接。3月12日他正式上班时,厂里还是一片欣欣向荣,海外的订单一直排到了5月底。可不到两周,3月底情况急转直下,随着国外疫情的加重,订单陆续被叫停。“上百号人要发工资,老板也拖不起,只能放长假了。” 汪华所在的厂有一百多号人,许多人的工龄在五年以上。多年维护的稳定被突然打破,没人有时间去舒缓情绪。 “长假”正式到来前一周,车间主管就给工人们通过气。从那时起,和很多工友一样,汪华就开始联系新工作了。 汪华有两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六岁,妻子原本也在东莞和他一起打工,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回到老家照顾孩子。因为鞋厂平时包吃包住,汪华一个月的开销往往维持在千元以内,五千多元的工资中,4000元会寄回老家,一两个月寄一次。 “我上有老下有小,不敢玩着。”鞋厂附近几公里的工厂他都联系过,无论是鞋厂还是电子厂、五金厂,大家情况都差不多,要么不招工,要么也放着长假。唯一的例外是口罩厂,这也成了很多不愿离开东莞的年轻工友的一个选择。 不过,口罩厂要求两班倒(早8点到晚8点、晚8点到早8点交替)。汪华“不喜欢”这种上班模式,斟酌中,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份省外的工作——在福建漳州做消防管道的安(改)装。 因为没有相应的工作经验,亲戚报来的工资比鞋厂的低了不少。“如果是在鞋业界,凭我的技术,拿这点工资我是不甘心的。”但汪华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他知道今年的工作不好找。4月10日,老板把工资结完,次日东莞下了一场暴雨,12日他便动身赶往漳州。 亲戚所在的安装队有三四十人,汪华是唯一从工厂转行过来的。回到普工的身份,一切都要从零学起,比如切割、压缩和安装钢管这样的基本功。相比之前在鞋厂,这份工作的时长稍短,往往在七八个小时,也相对自由,但对体力的消耗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规格100的钢管,一条6米,八九十斤重,一天要扛几十条,具体数量跟工地的面积相关。”4月25日,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当天,这样的钢管他扛了三四十条。从微信头像看,汪华本人远谈不上壮硕,甚至有些瘦削。 入职的第二天,他就抬了五十多根不锈钢钢管,“有点吃不消,但咬咬牙还是坚持过来了,回去搽点活络油,慢慢就好了。”最严重的一次,他在床上休息了两天。好在还年轻,十多天后,他的身体慢慢习惯了。 老家的孩子们还没开学,汪华隔几天会给家里打一次电话,但一次也没好意思说干活累。他知道自己没法“挑来挑去”。 虽然吴军有保底薪资,但在本厂没有复工通知的这段时间,他依然在积极地寻找打临工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