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郭家人回忆,郭建民担任公社书记时,发起了几次反腐行动:1981年举报砖厂贪污群众22万元;1982年揭露当地党代会选举中的反常现象,惊动了中央,三四十名领导干部被处理,落选的县委书记恢复职务;1983年又举报肥乡县工作组在整党工作中弄虚作假、编造政绩……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先是大女儿郭桂芳,1984年被单位辞退,愤而喝下30粒安眠药、割腕自杀,被抢救了回来,几个月后才恢复工作。之后郭建民自己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停发工资,上访两三年,才调换工作、恢复党籍。妻子蔡朋娥1986年党员登记没通过,被开除党籍、停发工资,还被拘留13天。大儿子郭桂增1986年被抓入狱20多天,挨了打,留下后遗症,经常头疼…… 一家人过得战战兢兢。郭桂芳发现有人半夜敲门,心里发慌。郭会增提着棍子去追,发现是因父亲反腐受牵连的人指使的。 但郭建民不怕这些,他一心想为家人遭遇的不公讨说法。 郭桂芳性格和父亲相似,是他的“左膀右臂”,常帮他写举报材料。一次,郭建民在北京上访,身上没钱了,郭桂芳立马把攒了一年多钱买的新自行车卖掉,钱寄给父亲。 寻女 郭家人寻遍肥乡,在电视、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也搭车去过张家口、北京,到北戴河认尸,甚至烧香拜佛,都一无所获。 女儿的意外失踪击垮了郭建民夫妇。蔡朋娥突发心脏病,住了10个月院,整日念叨着“(女儿)被人害了被人害了”。郭建民三次脑出血,后来患上老年痴呆。 郭建民夫妇旧照。 他们不愿相信女儿被害了。听说有人和郭桂芳像,哪怕没了双腿的,他们也要跑过去看。他们也找过算命先生,问,桂芳什么时候回来? 女儿的好,女儿的聪明,是最常挂在嘴边的话,“要是桂芳在,多好啊。”说着说着就哭了。 弟弟妹妹们也觉得,“如果姐姐在,生活肯定会不一样。”过去,姐姐经常给他们买衣服、好吃的,家里的家具、日用品,很多都是她买的。 这个家像缺了一角,快乐被抽空了。家人默契地不提失踪的事,一提就难受。 蔡朋娥常埋怨丈夫,“要不是你反腐得罪这么多人,女儿怎么会出事?” 郭建民要么低头沉默,要么反驳,“必须和坏人斗争到底”,他大声朗诵自己写的诗:“风雨交加四十年,为国为民无怨言”“生死规律何辞惧,邪恶面前不低头”……因为女儿失踪的事,两人没少吵架。 郭红芳也接受不了父亲的想法。她高中毕业后,到供销合作社当生活员,后来进入肥乡劳动局工作。领导不让她做重要岗位,她急忙解释,“我不像我父亲爱管事,别人的事情我不管,逼我说我都不说。我不惹事,害怕了。” “我们心里都埋怨父亲,但是不想伤害他。”郭会增说。四邻没人敢来家里,不敢跟他们走得太近,怕受牵连;周围人一听是郭建民家的人,眼光马上不一样了;找工作时,有些地方不敢收他们,怕得罪人;子女不好找对象,担心女儿嫁过来有危险……“一家三代人都受影响。” 恐惧,像风灌进了这个家。 大女儿失踪后,郭建民屋里常年放根棍子,夜晚12点前没睡过,怕出什么事。他反复嘱咐孩子们:晚上别出门,遇到坏人怎么自卫,在外要注意安全,“看前看后,看左看右”,有时干脆跟着他们出门。 孙子郭伟记得,小学时,晚回家5分钟,爷爷就会紧张地盘问他干什么去了。出去买个馒头也不忘叮嘱,“生怕你突然没了。” 前几年,有一天晚上,郭会增骑着自行车,就被两个骑摩托车的人用铁棍打了。 郭会增听母亲说,父亲偷偷哭过。他能感受到父亲的内疚,痛苦:他整日沉着脸,不再像以前那样拄着拐棍到街里邻坊,大着嗓门跟人唠嗑,一聊大半天。他整日戴着眼镜在屋里写日记和材料,“像变了个人似的。” 寻找女儿失踪真相,成了两个老人余生的信念。 最早,主要跑县公安局等政府部门,向领导反映情况。后来开始向市、省、国家各部门逐级上访,陆续寄了几千封信。 郭桂芳儿子郭超记得,家里以前有个黄色包,装着姥姥姥爷十几年上访的汽车票、火车票、邮票,厚厚地摞着。 两个老人生活节俭,没下过一次饭店,最多吃个面,钱全攒着上访。有时还跟亲戚朋友借钱去,直到前几年才还完账。 郭会增跟着父母去过几次北京。国家信访局门口排队的人多,有时大冬天,从晚上开始排到第二天早上,下雨也得去。他自己排队,让老人在宾馆待着。 蔡朋娥有关节炎,身子站不直,得被人架着走。她有时坚持要去,站一会儿、地上坐一会儿。郭会增知道,母亲是想亮亮自己全国妇女代表的身份,让领导重视一下。 遗孤 郭桂芳出事前的旧照。 32岁的郭超,已经不太能记起母亲的模样了。对母亲的记忆,依赖于3岁前模糊的印象、家里遗留的照片,以及老人们的念叨。 他隐约记得,母亲那时好几天没回家,他到处找,嘴角都哭裂了。家里人哄他,你妈上班去了。 那段时间,家里来了很多人,气氛紧张。一商量事,就让他出去玩或者去睡觉。他经常哭,问有没妈妈消息。再后来,家里人讨论起骨头和牙齿的事,他渐渐知道,母亲失踪了。 学生时代,他敏感、内向、自卑,不爱说话,也没什么朋友;有人问起他家里的事,他一声不吭地走开。所有母亲会出场的场合——放学后、家长会、运动会……都会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想起来就难过。 “他在学校经常被欺负,有的同学打他骂他,说他是没妈的孩子,他就哭。”堂哥郭伟和他在一个小学,曾看到有人指着郭超说“他是孤儿,打他没事”。 “现在不知道小时候怎么过来的。不想回忆。一提这事,心里还是会自卑难过。”7月9日,坐在从小生活的屋里,郭超声音很轻,被10岁儿子和2岁女儿的嬉闹声盖过。 打小他跟着姥姥姥爷相依为命。两个老人忙着上访,顾不上管他学习,他也学不进去。读了两年技校后,他去当兵,回来后结婚、生子,到城管局工作,一个月工资两千来块,养家压力大。最近,他请了长假,开翻斗车拉材料,晒得黝黑。 工作后,姥姥常叮嘱他,“在单位干什么事别太出头了,免得招来麻烦。”他心领神会:老人吃过亏,害怕。单位有什么事,他都回避,不参与。单位领导也不敢将重要的事交给他做,“升职都受影响”。 姥姥怕影响他工作,不再让他参与这事。 他不是没埋怨过姥爷,但长大后,好像可以理解了。记忆中,两个老人除了他参军和结婚的时候,几乎没笑过。 |